(原標題:虎口與人言)

　　15時,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外科重癥監護病房的探望時間。半個多小時前,一位男子就坐在病房門口等著了,兩位朋友陪著。

　　他等著探望他受重傷的妻子。7月23日,原本是個適宜郊游的周末,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老虎襲人,他的妻子重傷,岳母死亡,自駕車內還有年幼的孩子。目前,妻子已脫離生命危險。

　　朋友給他拿來板凳,他沒有任何表情地、像雕像一樣坐著,偶爾晃動一下手里的礦泉水瓶。周圍的人大多在看手機,他卻沒看,目光向下,看著3米外的電梯門,半小時沒動過。電梯門口站著幾位等待探視的病人家屬,他們正熱烈地討論著各自家人的傷情和對策。如此一靜一動的情景,維持到15時病房門打開,醫生喊:“1到10號的家屬進來。”他“嗖”地站起來,頭一個鉆進了門,直到過了15時30分的探視時間,其他病人的家屬都走光了,他最后一個才出來。記者在病房門口蹲了兩個下午,他都是如此,問他朋友,說自從妻子轉來重癥病房,日日如此,關心甚切。

　　但網絡上傳聞不斷。有人說,受傷女子在老虎區開車門下車,是因夫妻吵架;還有傳言,女子是“小三”;網絡上還傳,男子是故意吵架激怒妻子在危險區域下車,甚至還編了“吵架就帶媳婦去野生動物園”的段子。莫名而來的惡意并不止于此,這位在醫院沉默著的男子給了一些人充足的“想象”和“娛樂”空間,重傷女子轉入重癥監護病房、脫離生命危險后,傳出她是“職業醫鬧”,招來一片“活該”的網絡評論;更似乎難以避免的是,他們家遭到“人肉搜索”,婚紗照被放上網絡供“圍觀”,兩人的身份和背景被各種猜測……

　　數日來,記者嘗試向八達嶺野生動物園、北醫三院、網傳女子老家某地的宣傳部門、當事男子及親友求證以上種種傳言,一些或能被澄清,一些尚難有定論。記者心中疑惑,“神通廣大”的網民們,哪來的本事,“言之鑿鑿”地編造和評論,把虎咬人的悲劇,“演變”成鬧劇?

　　記者實在擔心他,悄悄問他的朋友:他上網看這些傳言嗎?朋友答,精力全在這里,沒有空關注。但愿,虎口之后,人言不再傷人。

　　“醫鬧”傳言的源頭

　　“醫鬧”傳言的源頭,是一個真實卻令人同情的細節。

　　與當事男子親近的知情人透露,他曾看到女子父親從老家趕來北京,到達北醫三院重癥監護室門口時是中午,并非探視時間。父親心急,按門鈴,聲音大,要求進,隔著玻璃門,里面的醫生解釋了一些不讓進的理由,一這不是規定探視時間,二怕危重病人感染和情緒不穩定。一來二去的“聲音大”持續了1分多鐘,父親被拒絕,可并沒有激烈沖突。

　　記者覺得,可以理解,畢竟老人家“喪妻傷女”。

　　但或許由此,有了網友的微信朋友圈抱怨:“那廂是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猛獸區,財狼虎豹出沒,這邊是北京大學第三醫院ICU,危重癥患者集中救治場所。沒有規則感,不遵守秩序,已經付出喪妻傷女的慘重代價,在探視病人上還要提非分要求,不到規定時間就想給他開綠燈。一心為己的自私心理,外加凡事裝弱勢群體的陰暗目的,那邊逼停業了野生動物園,這里還要鬧個感染播散關停ICU嗎?做人就不能素質高一點點嘛!”

　　隨后,阜外心血管病醫院一位“大V醫生”的微博轉發,并配文字——“焦點人物走到哪里都是焦點,這不,剛剛在野生動物園全國焦點,這會就在北醫三院折騰”。微博評論中有善意的“口下留情”,也有惡意的“壞人活該”,遺憾的是,“活該”聲多。

　　記者給北醫三院的辦公室打去電話求證“醫鬧”的傳言,工作人員說“不清楚”;另一位媒體同行也向醫院問詢,對方表示涉及病人隱私,不能透露,并否認了“醫鬧”一說。

　　昨夜,再打開這位“大V醫生”的微博,已看不見他發于7月25日13時57分的這條微博了; 尚能看到的相關微博發于7月25日17時53分,“各位朋友,死傷者家屬已經付出慘重代價,但罪不當誅,請各位口下留情”。風波似乎從未發生。

　　等待權威調查結果

　　所幸,喧囂下男子和親友們正忙著,未必知道這些惡言;男子每日陪伴妻子半個多小時,也絕不會提及這些謠言;其他探病家屬,只覺得他們“可憐”,更不會雪上加霜。

　　不知什么原因,事發一周了,男子依舊沉默著,他低落,不搭理記者的任何話,也不趕記者走。記者試圖寬慰他,卻又無從說起。知情人透露,此事已準備進入司法程序,如今不方便說,該說話的時候,會說的。

　　但沉默并沒有讓他的“網絡名聲”好起來,沉默也擋不住網絡上“心理分析師”和“名偵探”的“指點”。

　　顯然,在手機和電腦上大量傳播的監控視頻片段也起了助推作用。畫面里,副駕駛的女子下車繞到駕駛位前,幾秒鐘的空當,老虎撲來,叼人而去;駕駛位的男子趕緊開車門去追,一度折回車門,再度去追;隨后,后座車門也打開,有人下車,視頻戛然而止。畫面很窄,被叼走的女子如何,男子追上去如何,后座下來了誰,還有老虎傷人的殘忍畫面,看不到了。

　　從視頻被公布開始,他就被無端安上了“與妻子惡意吵架”的嫌疑;他下車救人過程中一度折返,沒來由地被視為“膽小懦弱”;兩位女士一死一傷,他安然無恙,被說成“茍且貪生”。

　　可能有兩個細節,值得一提。據了解,網絡上流傳的視頻僅為一部分,事件全過程有完整的視頻,尚未公布,究竟發生了什么,調查后應該可以說清;另外,據知情人透露,事發車輛裝有行車記錄儀,事發后已交給調查人員,若記錄儀開啟了錄音功能,車上是否有爭吵,女子究竟因為什么下車,也應該能說清。

　　可能還有兩個“一面之詞”,可供參考。當事男子的朋友透露,女子下車是為了調換駕駛位,并誤認為所駕駛車輛已經出了老虎區;還有,男子之所以下車救人時一度折返,是想確認車門是否關閉,畢竟,孩子還在車上。

　　日前,記者致電八達嶺野生動物園,想詢問當時情況,對方表示正停業整頓,詳細情況以權威調查結果為準;另外,“老虎被處死”的謠言不實。

　　更多的細節和事實真相,依舊等待權威調查結果。記者了解到,野生動物園老虎傷人的事故,這些年來在西安、秦皇島等地都發生過,就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一地,從2009年到2014年,也發生過3起老虎襲人,共致2死1傷。可從未像這次,引發如此軒然大波——截至昨夜發稿時,這次的虎咬人話題在某微博平臺上已超過5000萬的閱讀次數,網絡上各類評論數不勝數,一些以此為話題的博眼球文章,點擊量都上了“10萬+”……

　　善意陷入了沉默的螺旋

　　據新華網輿情監測系統顯示,7月23日最熱新聞事件的第一名即為“女游客遭虎襲事件:女兒遭撲咬母親施救被咬死”。

　　事發當天22時28分,北京市延慶區委宣傳部官方微博發文稱,“延慶區全力組織救治傷員,并責成相關部門組成聯合調查組在第一時間對事件原因進行調查,責令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立即停業,配合調查,進行整頓,確保旅游安全”。這條微博還寫明,“據初步調查,事故發生在當事游客自駕車過程中,游客私自下車受到老虎攻擊”。在微博后面,截至昨天19時的1392條評論里,“作死”“活該”是最常出現字眼。

　　類似譴責,順水推舟地“造就”了當紅網文。正在重癥監護室里的女傷者,被網文類比為“那些隨意橫跨護欄的行人,那些在紅燈前飛速通過的電動車,那些隨意變道、動輒逆行的汽車”……

　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更多可供標簽化的細節涌現,似乎都在驗證眾人的這點“真知灼見”。7月24日晚,網友紛紛轉發,受傷女子的家人涉嫌醫鬧。立刻,熱議四起。“母老虎遇到真老虎就成了紙老虎”“別跟易怒的人戀愛結婚”之類的冷嘲熱諷洶涌而至。某媒體人發表《你成為老虎的食物,就是因為你不守規則》一文;某南方省級日報也發表評論稱,“比老虎更可怕的,是一個人對規則的蔑視與無知”。

　　還有人提了一句——“忘記婦產科的教訓了”。舊事重提。今年1月,一份蓋有某研究所公章的函,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。公函稱,該所一名科技骨干在北醫三院產科住院,后搶救無效離世,要求北醫三院對離世原因作出公正、透明、翔實的調查。

　　公眾情緒愈演愈烈,所有的矛頭都根據道聽途說的碎片化信息,指向了傷者。而始終如影隨形的,還有社交“人肉”。國內某知名高校的“高知社群”于7月25日13時21分,在站內發布“經調查,年輕男子從事金融行業,年輕女子是該男子的情人……”

　　是的,這就是網絡時代的輿論場。無論真假,傷者的所謂身份,幾乎已為全民談資。而善意,陷入了沉默的螺旋。

　　就在此時,大量關于情緒管理的雞湯文也悄然浮現,并延綿至今。“媽媽為何會被老虎咬死?請記住情緒管理的費斯汀格法則”……一場悲劇,就這樣成了雞湯佐料,成了新媒體市場的“10萬+”保證。

　　7月27日,《人民日報》發表評論文章《輿論別成另一只傷人“老虎”》稱,“現在,當越來越多的人進入了移動互聯網和社交媒體、開始手持‘全民話筒’時,如果討論開始冒犯他人的隱私、尊嚴,無異于是對悲劇承受者個人與家庭的再度殘忍傷害”。

　　虎口誠兇險,人言也可畏。在一則小概率事件變身輿論場上公共事件的今天,盼盤旋上升的,終將是理性的聲音。